徐有富:胡小石与董莲枝(南大往事之二十一)
解放前,胡小石是中央大学中文系著名教授,董莲枝是在南京夫子庙演唱梨花大鼓的民间艺人,在胡小石现存诗中有十一首是写董莲枝的,这显然是个值得关注的现象。
董莲枝1923年从济南来南京夫子庙演出,仅19岁,颇受文人赞赏。江南才子卢前就是她的粉丝,其《冶城话旧•董莲枝》云:“秦淮歌肆,鼓词盛行为近十年事,众推董莲枝第一。莲枝初来,在奇芳阁演唱最久。”“莲枝歌时,必其夫以三弦伴奏,慎重将事,不苟登场,有一段为艺而艺之精神;而听者亦多为艺而来,与捧其他歌女醉翁之意不在酒者不同,宜其享盛名十年于秦淮,而无毁之者,抑难成而可贵已!”
其代表作为《剑阁闻铃》,也简称《闻铃》或《霖铃》,写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,主要揭示唐明皇在马嵬驿被迫处死杨贵妃的矛盾、复杂、痛苦心情。
胡小石往往上午上完课后,下午到夫子庙淘书,然后再去欣赏董莲枝的梨花大鼓,有时也与朋友一道去。
据俞允尧《秦淮古今大观•梨花大鼓董莲枝》介绍:
董氏虽不甚美,但声调低回婉转,歌词哀怨,入耳别有韵味,名声故能远播,还常吸引着学者名流光顾。如当年名教授胡小石就饮夫子庙,必往聆歌。名教授宗白华在中央大学授课之余,亦常和胡小石结伴去夫子庙听董莲枝的大鼓书。
有一次歌罢遇雨,二人在场外侯车,甚为狼狈。归后小石作《听歌》一首”,并将之赠给了董莲枝。诗曰:“四座无声弦语微,酒痕护梦驻春衣;年年花落听歌夜,雨歇灯残不肯归。”
谢建华《胡小石先生年谱》将其写作时间系于1934年。从诗中“春衣”、“花落”等词来看,此诗当作于是年暮春时节。首句写歌场很安静,次句写听众很专心,三、四两句写作者年年都来欣赏董莲枝演出,夜深了还舍不得离去,则董莲枝演出之迷人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董莲枝在南京夫子庙演出当红十年后,于1935年和一班民间艺人应聘到汉口游乐场献艺。
1937年7月7日“芦沟桥事变”爆发,日寇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,8月13日进攻上海,南京岌岌可危。日机频频轰炸南京,胡小石将军巷31号住宅也被炸毁了,于是他带着全家随中央大学迁往重庆。
学校决定,学生和老师及家属采取化整为零的办法,各自购买船票,分散而行,约定10月10日在汉口集中,再由中央大学设在汉口的中转站负责安排舱位,让大家陆续入川。胡小石在汉口逗留时间很短,还是到游乐场看了董莲枝的演出。
1938年5月九江失守,武汉危急,董莲枝等一班民间艺人便由武汉继续流亡到了重庆。在当时的重庆市中心租了家“升平茶园”作为书场,有的唱京韵大鼓,有的唱河南坠子,有的表演相声,董莲枝仍然演唱梨花大鼓。
这样胡小石与董莲枝便有机会在重庆见面,并发生了一件感人的事。胡小石的得意门生曾昭燏在《忆胡小石师》一文中写道:“师于艺人,爱之重之,视若门生、友朋,与当时徵歌品色者截然不同,故董亦视师为前辈。一九三九年,师居重庆,慈亲戚雕太夫人弃养,师麻衣芒鞋,扶榇葬于重庆南岸。董所居距葬地不远,时盛暑,知师将过,与其夫陈君于路旁张盖设茶水以待。师甚感之,后语余:饮此一杯水,胜于富家珍馐百味万倍也。”
胡小石在重庆曾多次欣赏董莲枝的演出,还写过《自昆明返渝州,朋好置酒相劳,座中有董莲枝鼓词,感为短韵,并赠董娘四首》,其三为:“听汝秦淮碧,听汝汉水秋,听汝巴峡雨,四座皆白头。”
董莲枝
胡小石应熊庆来之邀,于1939年8月至1940年2月兼任云南大学教授,这组诗当作于他1940年2月从昆明回到重庆不久。“碧”、“秋”、“雨”三字既概括而又形象地表现了诗人在南京、武汉、重庆听董莲枝演唱时的自然环境与政治气候,而最后一句极力渲染了解放前那动乱年代所普遍具有的悲凉气氛,这也是董莲枝梨花大鼓特别感人的时代因素。
不久,他复与朋友们一道去看董莲枝演出,并且写了组诗《白华邀同仲子、确杲诸公听董莲枝词,喜衡如新自成都至》,《胡小石先生年谱》将这组诗系于1940年“阴历正月十八日”,那天为阳历2月25日,是星期日。
“白华”即上文提到的宗白华,著名美学家,曾任中央大学教授。“仲子”即杨仲子,字荫浏,著名音乐家,曾任国立音乐学院院长,也是胡小石的同学与妻兄。“确杲”,为刘继宣字,著名史学家,曾任中央大学、金陵大学教授。“衡如”,为刘国钧字,著名图书馆学家,曾任金陵大学文学院院长。
这组诗共三首,其二为“水阁秦淮灯万星,董娘秋老唱《闻铃》。郎当此日同为客,夜雨千山忍泪听。”此诗采用了对比手法,演唱者还是董莲枝,演唱的歌还是《剑阁闻铃》,但是演出的环境与时代背景却迥然不同了。
前两句写流亡前董娘于深秋之夜在南京夫子庙演出时,秦淮河两岸万家灯火,显得非常安宁。后两句写如今董莲枝以一位流亡者的身份演出,而听众多数又是流亡者,他们强忍着眼泪在听着董娘的演唱,那千山夜雨正好反映了人们悲凉的心境与忧伤的氛围。
日寇飞机不断对重庆施行大轰炸,董莲枝等民间艺人很难有一个安定的演出环境。而就在1940年晚些时候,他们演出的升平书场被炸塌了,董莲枝等一班民间艺人只好载着行头,乘着“黄鱼”货车到贵州、广西等相对安全的地区去开码头谋生。
《中国曲艺志》广西卷有关董莲枝的记载
胡小石在董莲枝即将离开重庆时特地写了首七绝《闻董莲枝赴金城江》送之,诗云:“解唱《霖铃》是董娘,流人一听鬓如霜。无端今夕沙头月,又逐歌声入夜郎。”金城江在广西西北部,是由贵州通往桂林的必经之地。夜郎的中心位置在今贵州地区。
此诗前两句采用夸张的手法,表现了董莲枝演唱的巨大艺术感染力。后两句则表现了对董莲枝被迫到外地开码头演唱的遗憾与惜别之情。
曾昭燏《忆胡小石师》一文还提到:“后董之子毕业于昆明西南联合大学,得工作,董乃辍唱,往昆明就养。师尝谓余,董艺不传可惜,然为太夫人,享子福以终身,可以无憾也。”
董莲枝在桂林演唱了一段时间后,到了昆明。而胡小石从1943年8月开始,在重庆中央大学休假一年。这期间复受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邀请,任云南大学教授,于是能有机会于1944年春在昆明再次遇到董莲枝,并且写了《四月十六日夜,昆明遇董娘,为吾唱〈闻铃〉也》,诗曰:“弦急灯残梦影微,《淋铃》听罢泪沾衣。天涯犹是秦淮月,留照歌人缓缓归。”
从诗题来看,这次是董莲枝特意为胡小石演出的。也许同是天涯沦落人吧,作者听了董莲枝的演唱深受感动,以致泪水都沾湿了衣裳。
同一个月亮曾经在南京、汉口、重庆、桂林、昆明照在董莲枝演出后回家的路上,诗人特别强调“秦淮月”是值得回味的,董莲枝1923年到南京演唱才十九岁,1935年应聘去汉口演唱时已经三十一岁,在南京呆了十二年,时间是最长的,可以说董莲枝将她的青春岁月都献给了南京,而这段时间社会也是相对安定的,因而也是特别令人留恋、令人期待的。
在诗人看来,秦淮月也特别明亮、特别温暖、特别美丽,所以他也就专门用了“秦淮月”三字。
抗战胜利后,胡小石于1946年夏天随中央大学复员回到南京,他是多么希望在夫子庙的奇芳阁重新听到董莲枝的歌声,但是董娘一直杳无音讯,直到1960年,胡小石旧地重游,见到人去楼空,情不能已,于是又写了首怀念董莲枝的绝句:“小鼓双铧夙定场,烽烟漂泊向蛮荒。《淋铃》一曲肠堪断,何处天涯问董娘?”
此诗概括了董莲枝的艺术道路,首句采用剪影的方式勾勒了董娘在开场阶段,利用打击乐器营造演出气氛时,给诗人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。次句写董娘在战争烽烟中漂泊西南演出的艰难历程。三句以其代表作《闻铃》来展现她表演的艺术魅力,最后以不知董娘下落来表达诗人的无限怅惘之情。而不知下落,也是那个年代许多优秀民间艺人的共同命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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